《星光大道》 20171223
(十七)望穿定遠營
尖後,他們換了一匹最大的駱駝給我騎,是五匹中最有力最高的一個,理由是牠忠厚平穩。然而因為牠太大太高,一舉步一動腰,波動很大,反而讓人不放心多了。但是牠確乎是有力量的。有才力的人,往往使他的上司不敢放心,但是我們觀察一個組織的強弱,就看裡面的鸚鵡派的人多呢,還是有獨見特行的人多些。
連過兩乾湖底,龜裂尚完好,其東不遠有鹽湖,白色反光甚顯。午前所遇井口多用草或氈蓋好,以防風沙填滿。過一山峽,至有井處,曰布魯堆,取水。駝再驚,幾又墜地。
布魯堆後已見有羊群及蒙古包。趕路續進,遇外蒙古人之辦糧者,自稱為「察汗烏拉」人,即班定陶來蓋南面之白山頭也。
昏黑續行,過草沙岡,遠望如大山者,蓋一平而高之沙岡也。岡上遍長草堆,無可燒者,夜宿岡南坡,拔草根為燃料。立帳亦不易,無力解衣,和衣而睡。
四日晨起登巴音諾爾拉山岡,行五小時荒山,無水,熱不可耐。幸晨間蘇牧羊囑我們多喝茶,吃乾糧,故尚勉強能耐渴。正午炎熱更甚,蒙人皆袒臂。途遇蒙婦,謂其夫已徵至定遠營修飛行場,並說是為「俄羅斯」修,則定遠營形勢相當可慮了。
將走完巴音諾爾拉山,黑黶黶的賀蘭山雄姿已出現於東南,白色的雪頂與日光反照,又添一重景色。賀蘭山本是我的老友了,然而這次見面有全然不同的印象:第一,它象徵着我這次旅行的告終,我有了報告西蒙情形的機會。第二,也許是我們站的地勢不同,我看到它頭上比前次更多的白雪,也許是外國飛機在它的頭上飛來飛去,讓它憂慮四週的安全,而增加它的白髮了。
大家心裡都非常高興,約定今夜趕路,誰知夜間沒有月亮,我們走進一條大沙河床,迷路了。左右走不出去,永遠是在沙河裡,大路也不知到哪裡去了。既無草,又找不到水井。一切圖謀失敗之後,只好住下了。幸而自己還帶有點水,草草對付一下肚子,只好等到明天再說了。
連日日夜寒熱相差太遠,臉皮結硬殼粗點而龜裂,甚感痛苦,夜不成寐。想起關於處世接人、作學問、作事業等過去的經歷,幾乎可以說完全錯誤,我的知識太不足了。越想越好笑,越不安!
昨夜鬧一笑話,水井就在我們旁邊不到半里,而我們卻立幕在沙灘中心,四面都是良好青草區。
因為疲勞,懶得做麵片。蒙古人晨起吃生羊肉,僅用茶泡泡。我因為疲痛交困,沒有吃什麼東西。
平灘中有山西商人德盛隆一家,經營蒙古商業,規模甚大。每年春季放貨,貸予蒙人,夏季收毛,秋冬收牲口及狐皮等,此中利益甚大。
西南遠處有大沙山,常有高數十丈之塔形出現,時又不見,蒙人謂為神奇,實為沙中幻影。
途遇由定遠營下鄉收賬之山西商人,謂定遠營雖有日本人,但尚無大變動,我心稍安。旋登巴音吾魯山,前有一負毛皮之徒步人,初以為窮苦之漢人,其行甚速,俟其停息時,我們的駱隊趕到視之,則為一姣媚豐盈之蒙古少女。但其赤足徒步,必為貧家女。她以清嫩之音喉,向我們致問候之詞,同行二喇嘛,亦為之顧盼不置。 巴音吾魯山坡甚險,駝行不易。山南為定遠營所在之平坦戈壁,我們已能隱約辨識定遠營所在地方。關於定遠營和阿拉善統治者達理扎雅之一切回憶,皆湧現我的腦際了。
五日本欲趕宿至察汗蘇必而根廟,深夜未能到,乃住於草灘中。晚飯因乾糧已盡,而水又不足以煮麵片,乃以生羊肉泡茶而吃。蒙人食之甚甘,我亦勉為其難。惟生平向未生食肉類,總有點不大敢於暢快下嚥耳。
昨夜吃了如許多的生羊肉,並沒有發生不好現象。六日晨仍無早糧,乃略燒生羊肉而食之,味甘而食多。
此地對於定遠營已算近畿之地,草場茂盛,牧畜發達,故蒙人多富厚。民十六七年,漢軍曾攻打阿拉善一次,蒙古人損失不貲,故對在蒙地漢商,常有報復行為,漢商受苦甚大。達理扎雅親王回旗,始嚴令禁止,至今地方平靜,可稱塞外太平之區。
晨穿桔梗林,因昨夜迷路,今晨在林中找大路。六七尺高之桔梗樹整個佔領了大地,走了一段又一段,還在桔梗林中,假使桔梗是活的軍隊,有人指揮,不斷在前面包圍我們,那我們人單勢弱,只有蹈陣了。幸而賀蘭山指示我們的方向,我們終於殺出了這森林的迷魂陣。
至察汗蘇必由而根廟,有一婦人及一跛腳男子,不斷繞廟牆外行,手數佛珠,口唸佛經,當然又是求神保佑那一套。實際上這種做法,只是運動身體一點,有相當的效果!
途中所遇蒙漢人漸多。漢人身體不及蒙人,而蒙人則因男女關係自由,而又缺社會醫藥設備,故花柳甚為普遍,如在蒙地設花柳醫院,必可獲大利。
沿途蒙人多認我為「日本俄羅斯」,因為他們經驗所示,在蒙地旅行之非商人模樣的東方人,皆日本人,故我亦一定為日本人,與皇曆同一心理。
日本人之在西蒙,已深給蒙人以刺激,就普通蒙人能知「日本俄羅斯」一事,大可注意。只是為日本做特務工作之日本人士,實在太無意義。如果說為了日本民族之生存要深入的侵略中國的內地,那簡直是不可通的事情。他們為了薪水與粗疏的傲慢的國家觀念,來做此種艱難辛苦的工作。侵略中國的結果,他們只是吃得飽發不了財,徒供少數人利用。一旦逼中國出而抗戰,則當砲灰者仍是日本士兵與下級工作人員,這又何苦來呢!
又行約七十里草鹼地,過地名當鋪,水草更好,宿當鋪東南約十里之井邊。夜間有三個漢商來同宿,我們邀之共帳。他們有了帳幕,如登天堂,因他們夏秋平時出門,只帶棉衣,甚或只穿單褲,夜間隨地而宿,如冷不可支,則燃草取暖,如有風雪,只好聽其蹂躪。漢商在蒙地經商之艱苦,無異初企南洋開闢之華僑。
漢人平日來往的都是商人,他們把我也當做商人,於是問我:「貴處年成可好?」「斗價大小?」「寶號今年買賣不壞?」……都是一貫的皇曆作風。
七日晨,因為今天可以到定遠營,大家心裡非常快活。道爾濟和一漢商閒談,謂我初由額濟納動身時,面如女人之光滑白潔(大概他所說的女人是以蒙古女人為標準),而今是滿面風創,比蒙古男人尤黑了。
登程不久,我們望眼欲穿的定遠營城堡,已出現在豐腆的青坪中。城外數十里草地里是達理扎雅親王私人的馬群、駝群和羊群。馬群和駝群究竟有多少,只有達王自己知道那個數目,就我目力看來,是漫山遍野都三三兩兩的,站着、臥着、走着,自由生息着。羊群更是像螞蟻一樣的多,有牧童管着,黑一陣和白一陣在青草中雲樣地移動。
光明在望了!定遠營的樹林、房屋,山上的兵營、城堞、飛機場,守機場的蒙古包……光明了!我們冒險的征程已入佳境了!我趕着駱駝快步前進,從大庫倫口子進入定遠營市街。雖然是小小的街巷,有限的人家,然而這是綏遠安北縣以後第一城,是我西蒙旅行的終點,因為此後去寧夏回天津,有汽車有飛機,一切容易得多了。
臉爛得使熟人也不相識了。自己說出話來,才使朋友驚恐的握手說:「你怎樣弄得這樣子了!」
日本特務機關在定遠營的情形,並不很順利。達王不許任何蒙漢人和他們接近,有一個為他們找私娼的人,連私娼一齊重杖充軍到拐子湖那面沙窩裡。他們說達王限制他們的自由,而達王卻說是自己管教百姓。他們曾雇漢人苦力為之修築飛機場,為了六角一天的收入,無衣無食的窮苦同胞只好去了。但是他們在平土去石工作當中,亦知此事對於中國將來之不利,有人即謂:「最好暗藏地雷在內,等他們飛機來一碰就炸,好炸他一個光!」這話被監工的日本人聽見,心裡非常恐懼。中國人還是中國人,至少他應有此種感觸。
日本飛機雖然常來,但是達王不借汽車馬匹和大車給他們,民間亦無人願受其雇用。所以飛機場與其特務機關間之聯絡,全恃徒步!遇有重物運輸,則由他們強抓牛車一用,有類「拉夫」。
某日本特務人員,在遍行內蒙之後,慨然謂:「強國侵略弱國,沒有什麼意義!如果對於強國,還可以鼓起人的鬥爭情緒。」因此,他不願意再幹了。
寧夏當時對於日本的態度,也很強硬,決不許日本人在寧夏停留。在關東軍某參謀長飛定遠營時,寧夏適亦派要員至定遠營,與之強硬交涉,致其毫無結果而去。
在定遠營休息五日,至十三日與十一日來定之戴愧生先生同車去寧夏。十四日飛包頭,那都是我曾向讀者報告過的地方了。
(民國二十六年四月二十日寫完於上海)